你知道山吗?
山是无处不在的。
巍峨的山,险峻的山,连绵不断的山。
纵使岁月变迁,沧海桑田,山永远都是山。
有时候它海底沉眠,有时候它凌绝云峰,山始终存在。
季岘第一次上山时是五岁,小小的孩童背着竹篓,跟着猎户爹爹一步一跳,顺着山路走入了无穷无尽的山。
孩童踩着上山的泥土路,每一次上下山都在长大。人世十几年过去,孩童长成健壮青年,牙山似乎没有丝毫改变。
栖霞四面环山,乡民依山临水而活,接受山的馈赠,木柴、猎物、果实和草药。
你试过独自一人去山里吗?
你踏上可见的道路,一步步深入无人之境。
山风穿林,带来野兽遥远的嘶吼,你听到动静,但是环顾四周只有无穷无尽的树木草丛,鸟叫虫鸣更显山的空旷僻静。
你被山吞没。
树是山的鱼,人是山的俘虏。
“山有灵魂。”
季岘的父亲最喜欢念叨这句话。
“栖霞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牙山。”
这是季岘的父亲第二喜欢念叨的话。
前者季岘深有同感,后者他有不同的意见。
季岘的家远离其他乡民,紧靠牙山,出门就是上山的路。
他十四岁时就经常开始独自上山,从踏出家门的第一步算起,到牙山上山路的第一道拐弯处,要走五百四十二步,在拐弯处停下时抬头会看到两棵歪斜相抱的老树,道旁绿叶挡不住湛蓝天空。
我知道山。
比父亲知道的更多。
我知道去牙山山顶最近的路线,也知道要走多少步。
我知道那两棵老树正在由内到外慢慢腐朽,不管它们看上去有多高大。
我知道山就是海,能淹没每一个不了解它就试图去征服它的人。
季岘总是猎户中收获最多的那个人,当其他猎户们还在为找不到猎物发愁时,季岘已经扛着死去的野兽走下了下山的路。
猎户们曾经试图跟在他背后,但是只要进了牙山,季岘就仿佛和山融为一体,迅速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。
栖霞有祭祀山的风俗,祭山的活动由栖霞最老的老人主持,人们喊他山老,说他能够和山对话。
山老是人们公认的最了解山的人。
但他没有我了解的多。
或许他了解的是别的山,我敢说,在栖霞没有比我更了解牙山的人。
山会生气。
当异兽的风闻在栖霞传播时,栖霞的老人们发出呓语。
猎户们仿佛着了魔般早出晚归,一头扎进牙山疯狂捕杀动物。山老早已衰老的睁不开眼皮,意味不明的叹息无人理解。
季岘知道牙山在生气,山道旁每年开春都会重新挖掘的引水沟渠莫名堵住,拐弯处的合抱老树开始散发出腐烂臭味,剩余的野兽变得暴躁易怒互相攻击。
你知道山生起气时是什么样子吗?
有点像说书先生口中的大魔头,搅弄得人间风云变色。
但它始终没有拦住我,我走过沟渠时流水如流泪,我走过时老树树干浮现老人脸,我走过时野兽也俯首。
牙山在生气,牙山也在悲伤。
栖霞被山包围着,是个小小人间。人间连续十几天不见太阳,狂风大作却不下雨,家禽都躁动不安。
那天仍然是阴天,山老终于睁开他的眼,只有季岘在他旁边,山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带他们上山。
季岘携着异兽的传闻带领猎户们上了山。
你听过山说话吗?
山一直在说话,你要静静地听。
山的每一片落叶,每一块岩石,每一条山路,都在低低诉说。
从山还是一块小土包时开始说,说到旅人风雨兼程翻山越水,说到千万年的花开花落,说到天灾人祸自然最无情,说到人世变迁多少世代更迭。
山说到异兽,那是一只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异兽,懵懂弱小,瑟缩在山洞的角落。
栖霞的天放晴,沟渠通水,家禽归于平静,山野间的腐臭消散,野兽们也开始了生息繁衍。
季岘从栖霞彻底消声灭迹,人世浮沉二十载,宛如虚无缥缈的幻象。
家人遗忘他,邻人遗忘他,乡民遗忘他,栖霞遗忘他。
漫漫人生成为季岘的黄粱一梦,辗转醒来,已是改天换日。
百年前的异兽早已摆脱了浑浑噩噩四处奔逃的恶梦,化成人身,有佳人相伴。
他来找他的过去。
季岘漫步下山,透过青年在栖霞寻找真相的身影又见到那只懵懂异兽。
你知道山吗?
你或许不知道山,
但山知道你的一切。
山无处不在。